从镇兵到大帝，朕这一生如履薄冰_第226页

  百官听到这个诏令之后，也无半点疑问，毕竟西郊祭天是拓跋族的老传统了，新皇登基怎么都得来一遭，甚至于不少官吏早就准备停当，就等着祭天了。在他们看来，这不过是又一次的宫廷政变而已，少了胡太后，迎来了新君，此后洛阳该安稳了罢。

  滚滚烟尘向着河阴行去，位于车队正中是皇帝出行的大驾卤簿，五时副车护卫着两轮金根车，其中一辆驾六马，建旂十二，另一辆随在其后，驾四马，不建旗帜。

  元子攸端坐第一辆金根车中，周遭旗帜飘扬，流风从中荡过，拂动车上诸般珍宝装饰。他曾在随从元诩出行之时，远远看过这天子乘舆，却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，自己能坐在上面。

  他忍不住抓住了旒冕垂下的玉珠，深深吐息几口，方才止住内心激荡，他不由自主的看向了车队外围护卫的兵卒，多为契胡，少为禁军。

  元子攸捻着玉珠，暗自揣摩，等到今日事毕之后，尔朱荣必不会长留洛阳，到时就是自己培植势力的最好时机，首先要掌握的就是兵权，其次是各部要害官员的委任，接下来就是平定各地叛乱，分解各处军阀，最后便是征伐南朝！
  一阵思量之后，等略有些激动的元子攸回过神来，俨然已经到达了河阴。

  此刻，这个临河之处，已经被帷幕围了起来，方圆足有三四里之大。更搭建起了一个简易的行宫穹庐，位于帷幕东侧。

  “陛下，先请去行宫休憩，待祭礼开始，臣自当来迎。”尔朱荣策马来到金根车前，翩翩有礼。

  元子攸自无不可，如今虽然临近九月，但是天候依旧炎热，这裘冕又严实，他一路下来，内衫几乎湿透，巴不得去行宫休憩。不过在去行宫之前，他还是意有所指的点了点尔朱荣，直到尔朱荣颔首示意，方才离去。

  “如何，百官都到了吗？”看着元子攸离去的身影，尔朱荣侧头询问元天穆。

  “十之八九，还有些正从城中赶来。”元天穆迟疑道：“要不要等一等他们？”

  “不必了，吉时已到。可以开始了！”

  尔朱荣抬头看了看天空，不知道是今天日光晦暗，还是其余缘由，尔朱荣居然看清了日轮模样，而不是往昔那样只看到一片白光。

  他兀自笑了笑，拍马往帷幕外侧的一处山丘行去。

  “尔朱公速来，此地高处，观赏风景特佳。”山丘之上，早已经备下了一方酒宴，元鸷一见尔朱荣便朗朗大笑，指着山下的河水滔滔，以及洛阳城北处邙山开始泛黄的树林，神态肆意。（注）
  尔朱荣从容而坐，看着底下按序进入帷幕，却因为没有看到祭台而茫然失措的宗室公卿，不由失笑。

  “好，正该从这些虫豸开始！”元鸷率先饮干盏中酒，面色露出一分狞笑。作为元氏疏宗，他早就满怀着对这些所谓诸侯王公的嫉妒和仇恨，今日正好可以用之下酒。

  眼看着一众王公，自丞相高阳王元雍（就是与元琛斗富之人）开始，司空西元钦、仪同三司元恒芝、仪同三司东平王元略等人，纷纷如无头苍蝇般在帷幕之内乱窜，元鸷再度发笑。

  他看着尔朱荣，急切叫道：“尔朱公，可以开始了！”

  “元将军何必如此急切，好戏才刚刚上场。”

  河阴之畔的帷幕之中，除去先到的宗室王宫，洛阳百官也陆续到来，而一阵绵长号角忽的响起，众人纷纷左右顾盼，不明所以之际，就听到了隆隆的马蹄声。

  一队接着一队的骑兵，冲入帷幕，将百官王公团团围住。

  正在此时，高处的尔朱荣放声大喝，“天下丧乱，明帝卒崩之由，皆缘此等贪虐，不相匡弼所致，今日我将悉诛之！”

  声浪朗朗，滚滚而下，却是数千契胡兵卒，全都放声呼喝呼应尔朱荣，几如当初平城白登山裴昇呼喝尔朱荣一般。

  位于尔朱荣身边的元鸷早已经痴呆，眼神在山下百官和尔朱荣之间，来回转换，嘴中喃喃说道：“不可能，不是只诛杀宗室王公吗？我料想到你会对世族下手，但是你怎敢赶尽杀绝！？”

  元鸷猛地回头看向尔朱荣，只见他神色戏谑，原本猖狂的笑容一丝丝的从元鸷脸上抽离，然后出现在了尔朱荣的脸上。

  尔朱荣则冷笑连连，终于现出了自己的锋利，又一声大喝出口，“悉诛之！”

  于是乎，伴随着悉诛之的震慑雷音，无数马蹄冲入了手无寸铁的百官之中。

  长槊、环刀，残肢，断臂，喷溅的血液，飞转的头颅，惊惶的逃窜，肆意的狞笑，在短短几刻之后，原本白皙的幕布就已经变得暗红一片，不知道多少血肉被马蹄踏成泥，混入了地面糜烂之中。

  一名契胡骑兵伸手将个文弱士人提起，随手一刀，如同宰鸡，将其喉咙割开，然后随手一抛，扯着大笑，冲向下一个目标。抛到地上的士人，还未断气，喉咙伤口之中，不断冒出黏稠血沫，他四肢无力掸动，似乎想要往帷幕外爬去，奈何只勉强扯动了不足一掌距离，就力竭身亡。

  临死之时，他微微抬头，赫然就是太原王遵业，可惜他那风仪姿态，此刻几如烂泥腌臜。与他相隔不远，还有一人被拦腰斩断，满腹的心肝脾肺裹着肠子流了出来，早已经死的不能再死，却是原先事事都与王遵业争执不休的陇西李遐。

  血水聚成水洼，然后又满溢而出，沿着地势，冲入滚滚大河之中。随着血水，乃至碎肉、骨泥越来越多涌入河中，原先的波光粼粼，变成了血光凛凛。

  仰头大笑的尔朱荣，居然就着虚空，舀了一盏，盈盈入口，似乎正在品尝体味这份滋味。

  然后，不等呆滞的元鸷反应，就独自下山。

  而在帷幕东侧的行宫之中，元子攸也在默默听着外界传来的厮杀和哀嚎声，他面上露出不忍，随后又被一股炽热的欲望所掩盖。

  待朕成为千古明君，世间人就知道你们死得其所，死的有价值！
  他面容渐渐狰狞起来，不由自主的走出帐外，恰好见到不远处也自出帐探看的长兄元劭和幼弟元子正。

  “阿弟，不，陛下，不好了，河畔契胡骑兵正在残忍杀戮百官，我们快走，快逃！”嫡兄元劭紧紧抓住元子攸的袖口，面色仓惶。

  年幼一些的元子正，已经哭的眼泪鼻涕满脸，他失声大喊道：“尔朱氏谋反了，这是谋反！”

  元子攸默默看着自己两个兄弟，无动于衷。

  行宫大帐外侧默默行来了二三十人，为首的是尔朱荣早就安排在这的将领郭罗察和叱列杀鬼，他们先是看了看惊惶失措的元劭和元子正，随后便出言防卫，将元子攸强行抱入行宫之内。

  而元子攸恰如木偶，任其施为。

  行宫帐门甫一落下，外界就传来了噗噗砍杀声，呆若木鸡的元子攸这才随着声响，身体不由抖动。

  此日过后，大河为之塞，下游一时断流。

  ……

  注：武泰元年，尔朱荣至河阴，杀戮朝士，时鸷与荣共登高冢，俯而观之。——《北史》·卷十五列传第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