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镇兵到大帝,朕这一生如履薄冰_第237页

  “思敬一连三问,关心之处不在于元氏,而是广阳王父子。”裴昇不以为然道:“你是怕我杀了他们吗?”

  “杀不过一死而已,就怕如玩物一般,被将军用之辄弃。”于谨目光灼灼,似乎想要看透裴昇一般,盯着他不放,“将军难道敢说自己滞留广阳王和少君在幽燕,心中没有这打算吗?”

  “自然是有的!”裴昇毫不讳言就承认了,这倒是小小出乎了于谨所料。

  “但是自洛阳一行后,我便明白了,所谓皇帝也罢,皇位也好,早已经任人随意摆弄。再扶植一个元氏皇帝上位,有用吗?”

  “大魏数百年人望仍在……”

  “真的吗?”裴昇没等于谨说完就直接打断,“思敬去燕州也有时日,可曾下到乡间看过?那些百姓氓首还记得你口中所谓的大魏人望吗?”

  于谨有些哑口,燕州乃是裴昇最早开始均田之地,他自然知道那里百姓对裴昇的拥护,他沉默了片刻,艰难开口,“那不过是平民……”

  “平民?思敬是读过书的,岂不闻,君者舟也,庶人者水也,水则载舟,水则覆舟。”裴昇浅笑一声反问。

  “古往今来,岂有万世一系之朝代?大秦如何?始皇帝如何?不也二代而亡,为沛县刘氏子取代。古今多少英雄枭杰,不过走马灯,你方唱罢我登场。更何况区区一元氏?真正不变的只有这些百姓平民。所谓天命靡常,惟德是辅。”裴昇松开了于谨双手,踱步到屋檐前,看着晦暗的天空,悠然感慨。

  天命靡常,惟德是辅,这两句出自诗经和尚书,表达意思就是天命不能常保,如果天子失德,上天就会革除他的天命,选择另外一个有德之人取而代之。

  代入裴昇的语境就是,我不需要扶植一个元氏当皇帝,然后再拖拖拉拉的做什么权臣,最后禅让登基。

  其实在南北朝,也没有多少人在意这些细节了,是个人,有些兵马地盘,都敢称帝建制,现在自称齐帝的葛荣还在青齐蹦跶呢。

  甚至于谨本身这番交谈的着力点也不是在这上面,作为元深的老部下,他今日所言出发点无非就是一个,裴昇会如何处置元深和元湛。却没想到,这一问却让裴昇对着他说起了心里话,简直有点交浅言深的味道了。

  于谨沉默许久,他看着裴昇,似乎想要看出他真实想法,然而裴昇依旧面色不变。他最终呐呐问道:“君此言,难道就不惧怕自己后世子孙万代之事?若是哪天君之子嗣无道,岂不也是有德者居之?”

  裴昇冷笑一声,“百年之后,若是我之子孙落得如元氏王室现在这样腐朽,自该为人铲除,让出神器,任万千英雄逐鹿。难道到时候,我还能从陵墓中爬出来阻止吗?”

  “这等事对我来说,根本不足可惜,又何言惧怕?”

  裴昇见于谨长久不言,还以为是自己所言过于骇人听闻,让于谨接受不能,难免有些失望,遂摆了摆手,“于长史,你此番立下大功,且去吧,待事情平息之后,必有封赏。”

  于谨低头躬身想走,迈步之后,却又停住。他回身露出探究神情,“将军所言待事情平息,难道西驱柔然之后,还有要事?抑或说,其实柔然根本不是将军真正要为之事?”

  “思敬以为呢?”

  “若是非柔然事,那必然是洛阳事。而洛阳事,无非就是尔朱氏之事。”于谨似有所悟,他伸手指向南方,“武川镇白道往下,便可长驱直达并肆门户,马邑和雁门。”

  裴昇忍不住笑了,“思敬刚刚问我天下事谁为之,那我也有一问,思敬能否为我谋划一番,天下事该如何为之?”

  于谨站直了身体,慢慢踱步思索,面色变幻,似有疑难,但是很快,他就长舒一口气,对着裴昇认真来言。

  “我有上中下三策。”

  裴昇眉毛一挑,自己终于遇到这种顶级谋士献三策的局面了,他微微颔首,“细细道来。”

  “上策乃积蓄力量,徐徐图之。我听说将军曾言广积粮,缓称王,正如此言个中意味。打压、分化、拉拢冀州世族,只要冀州一归附,那么相州元鉴更无力抵抗将军。如此便可携河北之力,吞并青齐。如此大势便成,所谓天下事,不过就是水到渠成之事。”

  裴昇不置可否,示意于谨往下继续说。

  “中策与上策相仿,依旧先要吞并冀、相两州。河北之地,乃用武之国,更与司州接壤,不可不取。区别在于,先不取青齐,而是等待洛阳有变,便可伺机而动。”

  “不过上中两策,都需要与尔朱氏交好,或说虚与委蛇。”

  “交好尔朱氏?且不说我有无此意,他们也必然无此心。那么你的下策又是如何?”

  “下策唯有四字。”于谨猛地抬头,“火中取栗。”

  裴昇看着于谨这幅姿态,忽然失笑,“往昔我看史书时,常常看到谋士献上上中下三策,然而决策者非要舍弃上中策不用,偏偏要行下策,结果落得一败涂地,身死政灭为人笑的下场。”

  “若是此刻,我让思敬推荐一策,思敬又会如何言语?”

  于谨闻言,不复先前的踌躇为难神色,轻松拱手道:“主公应取下策,火中取栗。”

  “看来你我都是急切之人,亦都不是循规蹈矩之人。”裴昇点了点头,喟叹道:“尔朱氏就如这柔然一般,铁板一片团结的尔朱氏不好。群龙无首,分裂各行其是的尔朱氏才好。”

  两人相对而笑,笑容如同屋檐外连绵的寒雨一样森冷。

  ……

  洛阳宫城,明光殿。

  “陛下登基已经一月有余,如今后宫空虚,需得早日定立皇后正宫之位,才能稳固朝堂诸臣之心,不然陛下如何施政,如何澄清海内?”尔朱世隆对着殿内皇位上的元子攸大声质问,言行一点也不像是臣子姿态。

  如今的尔朱世隆已经不再是先前小小的直寝将军,在尔朱荣掌管朝政之后,他被升为侍中,封开国侯,更是尔朱荣在朝堂的代表。

  “但是尔朱嫔乃大行皇帝嫔妃,这于礼不合!”元子攸面露难色,勉强抵挡着尔朱世隆的咄咄逼人,“且我兄弟二人刚刚离世,服丧期间,焉能行昏礼之事?”

  “哼,陛下乃天下至尊,何必受丧礼约束?还是说,其实是陛下不愿立太原公之女为后?若是如此,那微臣就如此回禀了!”尔朱世隆微微眯眼,语带威胁。

  “非也,非也,确实是于礼不合……”元子攸支支吾吾,掩袖遮脸,俨然已经被尔朱世隆逼迫到无颜以对了。

  尔朱世隆见元子攸这种懦弱姿态,露出了一丝得意之色,他也不急于一时就得到元子攸的回复,于是就似笑非笑的说道:“陛下早做抉择吧,臣明日再来!”说罢,也不行礼,自顾自的离开明光殿。

  元子攸擦着汗水,怔怔无言,看着尔朱世隆的身影消失。

  许久之后,才在内侍的禀报声中回过神来,“你说什么?”

  “陛下,李侍中觐见。”小黄门低头重复。

  “召他入殿。”

  来人乃是元子攸的姊夫,丰亭公主元季瑶的夫婿李彧,这是元子攸紧急召来洛阳的心腹信任之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