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镇兵到大帝，朕这一生如履薄冰_第313页

  “而南崤道路段多是沿洛水而行，一旦进入夏秋多雨季节，河水必然暴涨，难以通行。所以一向少为人注意。”

  “正因如此，才会出人意料。这达奚武可称胆大心细。”裴昇看着崎岖的崤山南侧，微微摇头，遇上这样的敌手，别说薛孝通了，便是裴衍自己亲自坐镇，只怕也是无力抵挡。

  只是可惜，裴昇看着达奚武的头颅，阳光之下，眼眸低垂，端详片刻之后，顺手替他阖上了双眼。

  ……

  大军东归，卷起风尘滚滚如云。

  沿着谷水，就是洛阳西面门户柏亭。而柏亭后面，没走多远，便看到了洛阳残败的西郭城，昨日贺拔岳和高昂鏖战的残骸不过是被草草收拾，路面血迹尚未干涸。

  临到城前，大军主体停驻在城外，就地立寨，李虎引一万步卒迅速接管了内城城防，斛律光引其部接管武库、太仓等地，独孤如愿则引三千骑兵肃清主要大道。

  在西阳门外，稍作等待。未多时，李虎等三名大将便将事情安排妥当，而后策马归入裴昇身后。原本驻守东城的崔巨伦，也远远打马而来，先是向着众人拱手一圈，然后也归入阵列。

  西阳门前，以李彧、杨遁为首，正率洛阳残余百官在此迎接。

  “倒是比元子攸登基之时，多些人。”裴昇见状，不由对着高欢调侃一笑。眼前所见洛阳官吏，确实比当初只有山伟一人恭迎元子攸来得多，但是比起所谓的百官，也不过是区区二三十人罢了。

  尔朱荣当初河阴屠杀两千余人的余韵未消，元子攸上台之后，朝野权势没多久又被元徽把持，其人作风，一贯的心胸狭窄，排除异己，加上尔朱兆又旋即围城，百官如同无源之水，根本无法补充不说，还屡屡有人被元徽罢免，这才造成现在这等局面。

  西阳门外这些官吏迎着裴昇进入内城之后，也自觉地跟随在裴昇身后，除了杨遁被其弟拉到前排，余者只敢缀在队尾，便是李彧也只敢悄悄往前挤了几排，置身百官之首。

  而西阳门内不远处，也候着一拨人，以沛郡王元欣为首，其后跟着平阳王元修、南阳郡王元宝炬、武卫将军元毗等元氏宗室。

  但见队伍行去，并不为他们停留，这些宗室左右顾盼之后，也低着头跟上，却只能勉强排在百官后面，宛如续貂的狗尾。

  “事到如今，还是如此穷讲究。”裴昇再度失笑，这些宗室无外乎是想着保持自家所谓的宗室尊贵身份，不想过于谄媚，但是又怕裴昇不喜，所以才选择候在门内。

  身后诸将闻言纷纷轻笑，然而高欢却是神情肃然，随着洛阳越来越近，他的情绪也愈发的激昂，内心早已经沸腾，却不知为何，脸上倒是没了任何一丝表情，无悲无喜。

  他的眼神没有焦点，似看非看，不远处好像出现了一个年轻少年的身影，牵着一匹白马，做着邮差打扮，悠悠然的行走在洛阳街头，身侧行人往来不绝，他却自顾自惊叹的看着繁华一切。似乎是有人在身后呼喊，也似乎是听到了隆隆的马蹄声，其人闻声回头，辫发飞洒，脸上露出爽朗笑容。

  两人视线交错，少年轻轻眨眼，高欢终于笑了，似悲似喜。

  入得城去，尽管大道两侧已经被幽州骑兵封锁，但是依旧有不少内城百姓按捺不住好奇和探究，或是登高远远观望，或是隔着甲士细细打量。

  一身黑甲耀目的玄甲军簇拥着裴昇，缓缓沿着西阳门大道行进，最后转入铜驼大街，来到阖闾门前。而随着离宫城愈近，李彧率先知机停下，连带着百官也停，跟在其后的宗室们差点和他们撞了个满怀，也被迫停下。

  接下来则是一众玄甲军，随后诸如寇洛、万俟普、斛斯椿等人自觉停步，再行一段过后，甚至崔巨伦、杨愔、杨遁也自停足。

  渐渐的，裴昇身后仅剩寥寥数骑：李虎、高欢、彭乐、斛律光、宇文泰、独孤如愿、于谨。

  便在此时，裴昇突然停马驻足。

  两侧的黄色宫墙延展而去，好似不着边际的接天羽翼，宫门内里殿室层层叠叠，又似是巨龙身上潜伏的鳞片。

  这座从由周公旦起手营建，屡次被毁，又屡次重建，位于天下之中的雄城，北境权力中枢的核心，就这么明明白白的敞开在了裴昇面前。

  而这一刻，裴昇居然不由的升起了一丝畏惧。

  是在畏惧天命？还是在畏惧此地所代表的悠悠文明？还是无法坚定自己内心，终究生出了畏惧之心？

  “天命无常，百姓与能。能者当之，王何疑焉？”身后传来轻轻的一句声音。

  裴昇沉默片刻后，哑然失笑，这句话似是流水，又似是利剑，顷刻之间将裴昇心里难得的迷茫斩杀和冲刷的一干二净。

  是啊，管他什么天不天命。自己临到这关口，还有何可疑惑和畏惧的，该踏出那一步，早在自己御夷镇起兵之时，就踏出了。一路行来，眼前这区区一步，不过是先前无数步伐的积累和延续。

  裴昇低着头，自嘲几声。随后，策马直接跨入了洛阳宫城。

  身后高欢、于谨、李虎等人未敢逾越，只是在门外立足俯首，而后，便有喧哗呼喝声涌起，却是一众玄甲军中的少年郎，终于按捺不住心绪了。

  声浪滚滚，如虎如龙。

  裴昇沿着宫道快速奔驰，风迎面浩荡的吹来，却不同于旷野荒原里携带砂砾的粗糙，这是一种如流水般穿过身体的感觉。他越跑越快，终于，裴昇穿过端门，一片偌大的广场骤然跃在眼前，伴着阳光，他控辔回首。

  洛阳，已在脚下！
  第238章 高塔，不胜寒风

  夜已经很深。

  狂风袭过，吹动满塔金铎叮铃作响，本该平和温煦的五月暖风，到了这九十丈高的永宁塔上，也变成了凶恶的厉风。

  从此处往下探看，偌大的洛阳城早已经消去了白日的喧嚣，宛若正在沉睡的巨人，唯有星星点点的灯火夹杂在大街小坊里，好似巨人眼皮颤动微露的眸光。

  这才是名副其实的，洛阳在脚下吧！裴昇伸手，遥遥以对，似乎想要触摸那些灯火，又似乎是想要触摸整个城市。风不停的转动，扯着他背后大氅震荡不休。

  “你说那些未熄的灯火下面，是哪些人？这些人又在想着什么？说着什么？”裴昇侧身询问同样一身大氅遮身的高欢。

  “他们想与不想都无所谓，台下诡谲上不了台面。”高欢也在随意的扫视着这座城市，话里的回答却甚是笃定。

  “看你这杀气腾腾的模样，我倒还以为是老师在说话呢。”裴昇失笑。

  此时距离裴昇入洛已经过去数日，原先的亢奋和激昂消退之后，甚至连洛阳的风景，也变成了外郭城的死寂和凋敝，再也不复当初众人刚入城之时眼中的金光闪闪，剩下的则统统是怎么面对这个烂摊子的棘手。

  随着时间推移，诸多信息汇总之后，之前云遮雾绕的事情，也渐渐现出原形。

  贺拔岳劫掠天子自不必说，但是他所走的路线就值得深究了，从华林园转入宫城，行出人意料的背刺一击，完全说明了现在宫城禁军系统的糜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