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镇兵到大帝,朕这一生如履薄冰_第350页

  回过神来,羊侃这才发现周遭安静的吓人,他游目四顾,只见简易搭起来的营寨里面,兵卒左一堆,右一堆的坐着,甚至不少人径直躺在地上,完全没了往昔严谨的模样,简直就是疲态毕露。

  羊侃张口欲言,却又自发顿住。这些兵卒跟着他日夜不停,从瑕丘行至此处,横贯兖州,距离三百余里,疲敝是必然之事,自己又何必苛责。

  夜愈发的深了。

  忽然有一个模糊的声音响起,随即变得清晰。

  “东山看西水,水流盘石间。公死姥更嫁,孤儿甚可怜。”原来是有兵卒开始低声唱起了歌谣,起先还只是听到一个人的声音,慢慢的全营兵卒也开始跟着唱和起来,声音越来越响,也越来越悲戚。

  “琅邪复琅邪,琅邪大道王。鹿鸣思长草,愁人思故乡。”后半阙歌谣如同夜风呜咽,止不住的悲意回荡在整片天际。

  羊侃一滞,许久之后,才干哑着声音问道:“这是何歌谣?”

  “琅邪王歌辞……”徐纥的脸色已经变得万分惊恐,他抖着嘴唇,半晌才甩出一句话来,“将军,这些兵卒尽作悲歌,这是要哗变呐!”

  “住口!尽说谗言!”未等羊侃回复,一名军主直接愤怒大喝,一把揪住徐纥的衣领,咬着牙说道:“兵卒思乡有何不对!你说这等谗言,是想作甚?信不信我先一刀宰了你!”

  “将军……救我,救我……”徐纥被提到半空,双脚连连扑腾,口中急切喊着求救之词。

  “是啊,兵卒思乡,人之常情。可叹我只顾及自己的思乡之情,却将所有将士抛之脑后了。”羊侃没有理会徐纥,而是盯着歌声刚息,又起悲歌的兵卒们久久难以移开。

  慢慢的,歌声终究低落了下来,毕竟兵卒们本就精神疲惫,加之深夜困意又来,于是乎,大风一吹,将最后的歌声也散入了滔滔沭水当中。

  可是,羊侃却在此时,踱步上前,先是深深一叹,随后是深深一礼,惊得所有兵卒纷纷起身,甚至自发的围拢过来。

  “吾思乡,卿等亦怀故土,岂能因我之事,强迫大家抛弃故土,跟我渡江南去。如今沭水就在眼前,南朝近在咫尺,身为兵卒,你们已经做到应做之事。那么接下来就是身为主帅的我该做之事了。”

  说到这里,羊侃再度下拜,声音愈发的响亮,几有方才全营悲歌那般大,“事到如今,或去或留,大家自行决定,我们就在这沭水畔分别吧!”

  徐纥不敢置信的看着羊侃,岂能就这样轻易解散部曲,要知道无论去了哪里,兵权都是最为重要的,无兵就无权!这个道理,自他从洛阳逃出之后,就已经深深烙印在心中了。

  然而,此时的他刚刚被那军主一把贯到地上,显然是没那个分量和能力来阻止羊侃此时行为了,只能在心中恨恨叹息。

  羊侃说完之后,就保持躬身姿势不变。未几时,有一名兵卒迟疑的上前,对着羊侃深深俯首对拜之后,就直接往营门外走去,先是缓步而走,随即越来越快,顷刻之间就消失在门口,投入了夜色之中。

  之后就如大坝溃堤,越来越多的兵卒丢下手中兵器,选择离去。而他们在离去之前,全都对着羊侃俯首相拜。

  许久,当羊侃起身之后,整个营内只剩下了十余名跟随羊侃最久的亲兵。

  “将军!我……”军主迟疑上前,面色被火光照的通红。

  “去吧,我知你是关中人,本来随我来兖州已经是离乡千里了,又岂能跟着去江南呢。”羊侃大步上前,一把抱住欲言又止的军主,在他耳边低声说道:“吾征战多年,若无你们相助,早已经是土中枯骨,多谢,多谢!”

  军主情绪再难自抑,双眼赤红,心中几欲直接抛下一切,不管不顾的跟随羊侃前去南朝,但是终究还是低头拱手,无言而去。

  羊侃看着剩下的亲兵,以及他们灼灼目光,也不再多言,只是笑着再度一躬而已。

  一番施为之后,羊侃顿时觉得有些心力交瘁,甚至还有些隐隐的头晕。带着几分颓唐,几分轻松,羊侃径直躺在了地上,无人的营寨显得愈发的空旷,就连路过的风声也愈发的喧嚣,伴着潮潮浪声,几有呼啸之态。

  然而,未等其人休憩多久,便有亲兵惊疑出声,“有火!”

  火?!

  羊侃瞬间跃起,只见几点火光摇曳在远处夜色之中,旋即火光就一晃而多,星星点点连绵成一大片,这分明就是大军手中的火把。

  哪里来的追兵?为何会在此时冒出来?而且还是在自己渡江之前,在自己解散部曲之后!
  羊侃来不及细想,因为这火光已经开始渐渐逼近,沉闷的脚步声簌簌而响,他回身一看,仅剩的那些亲兵已经纷纷变色,要知道现在大营中可就只剩下这么几人了。

  “将军,快逃,现在入水还来得及,晚了就要被擒捉了。”徐纥一如往昔的抓住羊侃的袖子,凄凉叫嚷。这一次羊侃没有挥袖甩开他,而是反手一把攥住徐纥,大吼道:“他说的对,走,从后营门走!”

  众人直接策马而奔,但是刚刚从后营门窜出不远,便又纷纷勒马驻足。

  原来早有一支兵马在此等待,也不知道他们等了多久,居然连火把都不打,直到看到了羊侃等人出现,才慢悠悠的开始互相点燃火把。

  霎时,如白昼降临。

  羊侃眯着刺痛的眼睛,放眼看去,只见一名年幼小儿堂而皇之的居于正中,身后一柄高挑的大旗上徐州刺史斛律几个大字,似有光芒流转。

  事到如今,羊侃怎么能猜不到,羊敦分明是故意设计让自己离开泰山,然后再联合裴昇行围剿之策,可笑自己还感叹其人顾念亲族情谊,原来却是直接将自己卖得一干二净。

  “将军,如何是好?”

  羊侃忽的冷笑,也不再故作姿态,高呼弓来,而是洒脱的取弓抽箭。巨弓顿开,直指对面那个年幼小儿。

  斛律光好像被针刺到了一样,一股绝大的危机感和不安笼罩心头,同样作为神射手,他一看羊侃姿态,就知道这并不是在装模作样,能用如此大弓,想必巨石也会被其一击而碎吧。

  他双手情不自禁的抚上了自家弓箭,亦是一样的快速捻弦开弓,遥遥相对。

  场间安静异常,似乎连身畔沭水的潮声都低了,只等着两人同时放箭,天崩地裂那一刹那。

  就在此时,天崩未有,地裂却来,大地真的震动起来了。

  这震动不同于刚刚前营逼近的踏步声,像是战马奔驰的铁蹄声,可是又比之沉重许多,就像是地龙翻身前的预兆。震动越来越强烈,地面一股股的土尘开始往上蹿。

  羊侃无法再保持对斛律光的专注了,他侧身一看,随即失色。

  一支噩梦般的骑兵踏碎夜色而来,黑色的战马,黑色的甲胄,不止是骑士,就连胯下战马也被铠甲严密保护。指向天空的长槊缓缓放下,绘着各色鬼怪的面甲,骇人心魄。

  是具装骑兵!羊侃眼眸一缩,原先指向斛律光的巨弓,顿时调整方向,指向了这宛如狰狞猛兽般的骑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