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镇兵到大帝,朕这一生如履薄冰_第398页

  先是一支重盾甲兵从未定的烟雾里出现,人数堪堪只有千人,行进之间,整齐肃然,宛如泰山。随后便是大股大股的骑兵从推倒的营墙里面涌出,一左一右,正是斛律金部和窦泰部。

  相比起方才在大营之中的三面包围,此时可算是四面楚歌了吧?
  贺拔岳忽然感觉有点累,他不想再撤退了,或者说不想再逃了。

  怀朔、云中、肆州、洛阳、长安,与其说一路转进,不如说是一路逃窜。已经有多少人为自己殿后赴死了,达奚武、若干惠、王德、雷绍、韩果,还有就在自己身后的侯莫陈顺兄弟。

  纵然今日再逃出生天,往后呢?继续被幽州军,被裴昇驱赶追逐吗?自己真的还能建立功业吗?自己还要辜负多少人的期望和性命呢?
  一念至此,贺拔岳忽然发出朗朗笑声,不似近些年越发沉默内敛的他,倒像是曾经那个挥斥方遒的武川少年。

  “投降!”笑声过后,唯有低语,在周遭残兵们疑惑震动的眼神之中,贺拔岳再度重复,“投降,我命你们下马弃械投降!”

  随着贺拔岳这道命令出口,原先还算是凝聚的士气,一股脑的泄去,先是叮铃一声,兵刃落在冰面上的声响,随即连绵不绝。更多的人则是直接从马上滑落,不管不顾的躺在冰面上喘息不已。

  贺拔岳长叹一声,随即又笑,自己这算是最后做了好事,保全了他们的性命吗?
  来不及自我回答,他已经策马回头,朝着那面巨旗,朝着滚滚而来的幽州骑兵,朝着裴昇,发起了自己最后的冲锋。

  风声来不及响起,就被抛到身后了,流淌的疾云汇聚起来在天空上翻滚,几束刚刚升起的阳光从侧面袭来,犹如苍天射来的利箭。

  铁蹄贴着冰面往前,道路并不平坦,更多崎岖,残肢断刃、死尸毙马,无一不是阻碍之物。直到眼前出现一片玄色,战马腾跃而起。

  这个混乱的时代,这个不堪的时代,要不成为我的皇座,要不就成为我的坟墓!

  “武川贺拔岳在此!”

  声如狂雷,震慑四野,一言刚落,贺拔岳片刻不停就要继续朝着前方阵前那巨旗之下的裴昇冲去。

  然而几乎是在他出现的瞬间,或者说是自他开始孤独冲锋起,就早已经蓄势而待的诸将们,纷纷策马阻截。

  为首一将乃是从怀朔镇起就跟在裴昇身边,从未拉下一场战事的彭乐,紧随其后的便是玄甲军中公认最为骁勇的李弼,除此之外,崔说、段韶、高岳、李檦、万俟洛、李贤、宇文导、宇文护,右侧大营的窦泰、韦孝宽、怡峰、斛律金、尧雄、贺拔仁、杨忠、刘桃枝,以及后方的贺拔允、李元忠、薛孤延,林林总总不下数十将领,纷纷朝着贺拔岳涌去。

  裴昇端坐战马之上,只是微微眯眼看着此景。

  他看见彭乐挥槊荡开贺拔岳发出的利箭,他看见李弼策马绕弧线意欲侧击贺拔岳,他看见高岳举矛大喝,他看见段韶从旁驰马引弓反射,一箭击毙贺拔岳胯下战马,他看见贺拔岳顺着马势一滚,却又再度发箭,顷刻之间连中段韶和李弼,他看见韦孝宽和杨忠呼喝不停,你追我赶。

  他看见贺拔岳奋力狂奔,终究步入自己身前百步,倾尽最后气力,挽弓搭箭。

  他看见窦泰挟风穿云,一槊将贺拔岳刺倒,随即借着马势抬至半空,再倾尽全力往地面贯去。

  他看见那支被贺拔岳射出的箭歪歪斜斜飞出数十步,就一头栽倒在半途。

  他看见贺拔岳如同一块烂肉顺着冰面往后滑去,激荡起沉沉冰尘雪沫。

  裴昇看着这一切,却依旧无言,甚至自始至终没有解下马鞍上的长槊,他只是袖手旁观。

  顺着窦泰挥动的力道,在冰面滑动许久的贺拔岳,忽然感到身后一震,似是撞上了什么东西才停了下来。他勉力撑住身后物事,想要抬起身子,触手之处半是温热,半是冰寒。原来是一匹身上插满箭矢,毙亡的战马。战马侧边躺着它的主人,胸前面目上亦满是箭矢。

  贺拔岳有些悲恸,眼前这人赫然正是侯莫陈顺,在他身边还有另外一具尸体,身材不高,面目稚嫩,贺拔岳似乎下一瞬间,耳边就能响起那熟悉的公鸭嗓音。

  贺拔岳想要将两人尸首扶起,但是终究只能让他们斜斜靠在马尸上面,便是他自己也在急剧的喘息后,靠在身后堆积的尸骸上失神望天。

  原来今日天空竟然显得如此的低,仿佛一抬手就能触摸到。

  低沉的马蹄声慢慢逼近,却是那些幽州将领正在靠近。贺拔岳想要说话,但是一张口就是连串的咳嗽,鲜血顿时溢满了他的口鼻。好半晌过后,咳嗽声方才停止。

  “阿兄,我无力了,你能不能帮帮我……”贺拔岳微微侧头,声音轻盈,几乎就要湮没在风中,话里带着几丝恳求,几丝期盼,就像是一个年幼的弟弟在央求年长的哥哥,替他摘下树上的果实。

  贺拔允枯坐马上,半晌之后,方才下马上前,步履沉重,几乎抬不起脚,数十年人生回忆犹如走马灯一样在眼前轮转。自幼身为武家后人的自矜,看着两个弟弟青出于蓝时的骄傲,父亲命丧贼众之手时的悲愤,得裴昇重用之时的兴奋,与兄弟手足对阵时的纠结和失措。

  最后所有的回忆都定格在,苍云碧空下武川镇中三个少年郎叉着腰,对着那无垠旷野草原肆意的笑。

  然而当他终于走到贺拔岳身前,颤抖着想要拔刀之时,却发现就在他走过来的这短短路程之间,自己弟弟已经力竭而亡。只是那一双眼睛依旧瞪得大大的,还如年幼时那个对什么都好奇的模样。

  广袤的战场之上,没有任何声响,唯闻一道压抑至极的哭声。

  ……

  时间来到傍晚时分,白日间晦暗的天空重新变得高阔起来,夕阳之下,蒲坂大营的火势早已经熄灭,因为窦泰情急出击而推翻的营墙却颓败不堪,再难复原。

  无数的兵卒正在战场忙碌,整备修复营盘,安置俘虏,打扫战场。

  当侯景和司马子如率军赶到之时,看的情形就是眼前这般,唯有空气中还残余的血气,似乎在述说着今日凌晨的惨烈战事。

  “大局已定,我们来晚了!”司马子如呆愣片刻,看着自己满身的狼狈,无奈言语,自己和侯景翻越蒉山,前后夹击攻破峣关,随后便是日夜急行军,为的只是赶上这场战事!结果还是如此失之交臂,如何不叫他心里深深叹息。

  “不,还没晚。”侯景在沉思半晌之后,忽的抬头,咬着牙低声说道:“快去郑县。有件事,丞相不能做,你我却能做得。那才是送给丞相的大礼!”

  ……

  注:贺拔岳,关陇集团的创始人和初代领导者。

  侯莫陈崇,西魏八柱国之一,梁国公;侯莫陈顺,十二大将军之一,安平郡公;若干惠,十二大将军之一,长乐郡公;王德,十二大将军之一,河北郡公;韩果,十二大将军之一,褒中郡公;刘亮,十二大将军之一,长广郡公;雷绍,西魏重臣,昌国县伯