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镇兵到大帝,朕这一生如履薄冰_第400页

  寒风依旧呼啸,却掩盖不住元子攸脖颈处挤出的声响,鲜血沿着刀刃绽放,仿佛绚烂的昙花一夜盛开。

  案上的油灯终于干涸,却在最后一刻猛然一爆,透出了平生最闪亮的光。案几表面一首不知道元子攸何时写就,何时刻好的绝命诗,在这刹那的明亮之中,似有流光溢彩。

  诗曰:

  权去生道促,忧来死路长。

  怀恨出国门,含悲入鬼乡。

  隧门一时闭,幽庭岂复光?

  思鸟吟青松,哀风吹白杨。

  昔来闻死苦,何言身自当。

  ……

  “丞相还是不想进食?”

  蒲坂大营里,斛律金看着去而复返,手中饭食原封不动的窦泰,皱眉询问。

  “要我说,那贺拔岳已经死了,关中指日可定。丞相应该高兴才是,他怎么还发愁啊?”彭乐摇着大头,一副想不明白的神情。

  “不止是丞相,可泥也是如此。”身上裹着重重麻布,半躺在榻上的李虎,张着干哑的嗓音,缓缓说话。

  “可泥……”几人一听到贺拔允的名字,顿时沉默,片刻之后,就有接连的叹息响起。此间帐内,窦泰、李虎、彭乐、斛律金,都算是裴昇的起家班底,并无一个外人存在。所以说起话来,也没有什么忌讳。

  “他就是生生被自己两个弟弟给害了!要不然,何至于如此难堪,里外不是人。”彭乐难得一声叹息之后,拍着案几开始怒喝。

  李虎却是勉强坐直身子,对着几人,说起了往事,“我还记得当初在怀朔镇时候,他们贺拔三兄弟一来就是军主。可是惹了多少人的羡慕和嫉恨。便是我也是其中一人,那时候的我,不过一个小小伍长。”

  “嗐,那我还是一个小兵呢。”彭乐也跟着回忆。

  “我又何尝不是。要说那时候,众人之间心中最愤愤不平的当属士真(尉景)。也不知道现在做了刺史的他,是否还未挂念着曾经那个小小军主之职。”窦泰忽的抬头,视线没有焦点,漫无目的,“要说贺拔岳这个人,当时除了骄傲一些,其实为人为事也不错。”

  “还真是……”

  “破胡还在武川重建镇城吗?子兴,你们这次从朔州经过,没有去看一眼吗?”

  “没有,丞相说不想去……”

  “……”

  同一片夜色之下,有人正在死去,有人正在怀念刚死的人。

  人总是这样,在生前斗得你死我活,而若是有人逝去,却又开始怀念。

  第297章 雷霆雨露总君恩

  翌日清晨,在将所有伤兵留在蒲坂大营休养,并调遣王思政率步卒精兵驻守之后。裴昇带着余下的全部骑兵,将近四万大军,浩浩荡荡的往郑县行去。

  行军速度并不快,甚至有些缓慢。

  阵中的裴昇感觉有些意兴阑珊,并不是说他因为贺拔岳之死,而陷入了某种悲伤情绪。毕竟他历来和贺拔岳交情并不深,若是其兄贺拔胜死去,没准裴昇还会有些真切的伤心。对于这个一直和自己暗中较劲,心中满怀骄纵之气的贺拔岳,他的死不过是让裴昇微叹一声而已。

  裴昇的意兴阑珊,是感觉完全不够尽兴。自己绕道恒、朔,从陕北穿插下来,吃了那么多的黄土,不就是为了出其不意,一战而定关中吗?
  结果,等自己赶到之时,其实已经大局底定。自己不过就是在最后时刻赶来,见证了贺拔岳的困兽犹斗而已。换言之,自己来不来关中,其实都不关紧要,因为窦泰就能解决贺拔岳了。

  这种攥紧拳头,蓄力挥出,却一拳挥空的感觉。真叫人心里难受!

  这股难受一直持续到郑县,又是黄昏时刻,赤红的霞光下,郑县城门洞开,司马子如和侯景早早就候在城外五十里处迎接了。

  在安排大军进驻贺拔岳留下现成的营寨,并且做了简单巡视之后,裴昇带着身边诸将顺着侯景所引,进入郑县官寺。而早已经迫不及待的侯景,更是急急的捧出了两个漆盒。

  “谁之头颅?”

  裴昇一闻到那股熟稔的石灰味道,就知道里面存放的必然是贺拔岳部将的首级,他没有什么查看的兴致,半靠在榻上,挥手询问。

  司马子如抢先出列,款款禀报道:“一人乃是峣关守将,河间刘亮。一人乃是赫连勃勃之后,盛乐赫连达。这两人,刘亮是在我等攻克峣关之时,死于乱战之中。赫连达则是在听闻贺拔岳蒲坂大败之后,自刎而死。”

  裴昇捏着额角,微微摇头,“倒也算是忠肝赤胆,将首级和他们尸身放在一起,收敛下葬吧。”

  “丞相仁德。”司马子如急急应声退下,其人刚刚回到原来位置,就感觉到一股隐隐的气力,在偷偷扯着自己袖子。司马子如微微阖眼,却屏住气息,也暗中用力拉扯起来。

  不过时,就有些微衣线崩断的声音响起。侯景心中一阵气恼,眼看着堂中诸将已经开始顾盼着看着拉扯的两人,他狠狠咬牙,松开扯住司马子如袖口的手,抬步上前。

  而没有料到侯景突然放手,依旧用力的司马子如,根本控制不住身体,顺着力道腾腾往前几步,也走了出来,看着就像是两人齐齐出列。

  “嗯?”裴昇脸上闪过一丝疑惑。

  “丞相,微臣还有一事禀报。”侯景其实想在私下奏对的,但是今日甫一见到裴昇,就敏锐的感觉到了裴昇情绪不佳。那么还有什么事比送上一份大礼,更能让裴昇高兴呢?

  所以他才临时和司马子如说好,当堂呈报。奈何司马子如老毛病又犯了,居然又畏缩了。侯景气急之下,才自己发声。

  “何事?”裴昇看着堂下两人神情,一猴面色涨红,喘息不定。一马面色惨白,似有惴惴。再联想一下这两人的性格和行事作风,心中咯噔一下,他们不会是偷偷给自己搞出什么大新闻吧?
  果不其然,只见侯景猛然抬头,“臣在袭取郑县之后,于城内一老宅发现了元子攸尸身。观其身上伤口,并不是自戕,而是为人所弑。臣猜度应该是贺拔岳临行孤注一掷之前,派人将其弑杀!”

  此言一出,周遭堂间诸多将军纷纷哗然,一股隐隐的骚动之声顿时泛起。对于元子攸这个曾经的天子,他们当然没多少认同和尊重。但是归根结底,毕竟也是九五之尊,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在小小郡县偏僻老宅之中,怎能不叫人诧异。

  裴昇看着侯景和司马子如,心中一阵腻歪,好个侯马组合,果然是搞出了个大新闻。自己虽然否决了元子攸的正统性,但是并没有丝毫让其死的心思,甚至于在击败贺拔岳之后,根本没有只字片语提起过元子攸。

  尽一切可能淡化元氏的存在,直到自己替天子执政成为世人心中的常态,直到百姓在自己治下安居乐业,直到有一日所有人都恍然不觉曾经的北魏皇室元氏之时,改朝换代不过顺水推舟之事。

  如今侯景这一招,却是将事情推到了明面上,尽管这堂间众人都是追随裴昇的新生利益集团,还是最为激进的军功武将派,个个恨不得将元氏铲平,踏上一万只脚,让他们不得复生;尽管侯景自作聪明的将黑锅丢到了贺拔岳身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