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镇兵到大帝,朕这一生如履薄冰_第402页

  “苦啊,长安、京兆,乃至整个关中都太苦了。”白发苍苍的京兆杜建,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话,“自正光五年开始,关陇就一直战乱频频,洛阳朝廷如何平叛剿乱都无济于事,反而贼众愈发猖狂,跨州连郡,呼啸纵横。别说百姓难活,便是我们这些世族大家也若身陷囹圄。官府无粮无兵了,就要我们捐献。献了吧,他们又打不过贼众,结果只能败退,留我等孤立故土之上,走也不能走,搬也不能搬。然后贼众来了,就开始抢我等世族,他们是真的什么都抢呐。”

  “就连屋舍也要拆了,劈成薪柴带走啊。”杜建几乎悲愤的就要以头抢地。

  坐在上首的裴昇几乎就要失声笑出来,他才不信这些世族会凄惨到这种地步,要说那些寻常百姓受饿冻馁而死,他还相信,至于这些世族,怕是从哪里听说了自己崇尚节俭,方才换上这么些残衣破裳来扮可怜,讨自己欢心吧。

  当然,裴昇也不至于直接笑场,该有的姿态还是要做,只是本该安慰的言语,到了嘴巴,却变成了情不自禁的疑问,“你们京兆杜氏身在关中腹地,长安城中,不至于常受贼众侵扰吧?”

  “丞相可知,这短短半载时间,长安已经易主三次之多了!”杜建愈发的悲愤,干瘪的手指伸了出来,“先是萧宝夤,再变成贺拔岳,最后又轮到那个万俟丑奴!”

  “尤其是那个万俟丑奴!简直就是无礼至极,牵着只狮子,巡街猎人,将整个长安都当成他的狩猎林苑了。多少无辜之人,惨死那只恶兽口下!”说到这里,杜建神色转变成激动,对着裴昇频频拱手,“幸得丞相率军到来,先诛贺拔逆贼,再驱除万俟丑奴,还关中青平。丞相大恩,关中黎民千秋难忘呐。”

  杜建颤颤巍巍下拜,带着身后其余世族齐声大呼道:“长安士民已经箪食壶浆在道,喜迎王师入城。”

  呼声顿起顿消,唯有余音浅浅,旋即消失,不留一丝波澜。

  “我亦很想入长安,但是战事并未结束,万俟丑奴盘踞泾州,随时能够卷土重来。还是等战事底定,关陇皆安之后,才再入长安吧。我不急。”裴昇似笑非笑,目光扫过,“难道你们很急?”

  “不急,不急。自然不急……”回复忙不迭的传来,然而在这么几句干巴巴的话过后,眼看着今日来的目的没有达成,这些世族倒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,帐内霎时陷入沉寂。

  裴昇转向神色惊诧中带着几分鄙夷,身上衣着正常,不华贵也不破烂,站在这群世族之中却如鹤立鸡群的苏氏兄弟,陡然露出几分兴趣,伸手指点道:“若是再无其他事,你们都退去吧。嗯,你们二人留下。”

  众世族纷纷侧目苏氏兄弟,目光交汇,几如火灼,而后只能无奈的怀着各种心神,恹恹离开。

  待得这群人走后,不知道何时躲在帐外的韦孝宽一脸尴尬的禀报入内,他刚刚分明在人群之中看见了自己族父,往昔最为心爱的金丝白狐裘不见在身,转而是一张不知道从哪里淘换来的烂羊袄。他都不知道平日里出入都要熏香的族父,是怎么忍受烂羊袄上面的哄臭味道。

  “行了,你是你,族人是族人。我不会混为一谈的,安心下去吧。”裴昇对这个胆气过人的韦孝宽倒是挺看重,眼见他那扭捏表情,自然明白他心中所思所想,不以为意的挥手。

  随即,又指着站在侧边的苏氏兄弟,“苏绰是吧?随我来。”

  ……

  灞上,因其在灞水之滨而得名。南接终南,北至灞川尽,它的得失关系到长安的安危,历来被视为长安门户。史书中最为出名的应当是刘邦入关之后,屯兵于灞上。以及恒温屯兵灞上,遇王猛扪虱而言,旁若无人,纵谈天下事。

  裴昇顺着营道走至营外,眼前霍然一片开朗,灞上居高临下,地势平坦,入目所见,长安历历在目。阳光之下,不见汉家宫阙,唯剩残垣断壁。

  “令绰,你可知我户部尚书贾同和?”裴昇忽然开口。

  身后一路跟随的苏绰连忙应声,贾思勰之名,如今北境之中谁人不知,都说此人堪比上古农神后稷,所过之处风调雨顺,盈车嘉穗。幽州军之所以能够横扫北境,背后靠的全是他筹措的粮秣,简直就是裴昇的萧何。

  “他近来在撰写一本农经,其中曾提到一句,正月旦取柳枝著户上,百鬼不入家。”裴昇伸手指向原下灞水,在其靠近长安一侧上有一条石桥,此桥就是久负盛名的灞桥,桥的两侧种植着延绵树木,虽然冬季之中光秃秃的,但是一眼就能认出乃是柳树。

  “你说这长安有鬼吗?”

  苏绰心中悚然,瞬间就联想到了方才大帐内装模作样的那些世族,不等迟疑,即刻出声,“长安有鬼,不止是长安,关中、陇西、河东、河北、山东,乃至于整个北境都有鬼。但是只要丞相持柳枝在手,便能百鬼辟易。”

  裴昇依旧看着灞水,没有回头,便是声音也自平淡,“那你认为这柳枝该当是何物?”

  苏绰心中万般念头涌起,简直就像自己故乡武功春汛时候奔腾不息的武功水,几乎就要冲破他的口舌而出。但是苏绰又兀自按捺,他有很多想说,他来之前便已经做好准备了,甚至写成了一份奏书,就藏于怀中!
  可是他明白这是裴昇在考校他,岂能随意而答。须知道,他今年已经三十整岁,已经是而立之年了!岂能不多加谨慎,以免错失这等机遇。

  手心的汗水淋漓,苏绰在沉默半晌之后,方才回答:“当为法治。”

  “哦?”裴昇的声音带上了一丝讶异,他以为苏绰会献上让其人在青史留名,同时也是帮助西魏崛起的《六条诏书》,未想说的却是法治这等概念学说,笑意不由自主的泛起,随即询问,“细细说来。”

  “法家三治,法、术、势。法治以李悝商鞅最显,术治以申不害为最显,势治说以慎到为最显。而唯有韩非推陈出新,将术治、势治纳入了法家治道而重新锻铸,使法治之学扩大为前所未有的三治法家。”

  苏绰不再犹疑,也不再忐忑,他似乎并不是在对裴昇说话,而是对着脚下的灞水、长安、关中,侃侃而谈,“势治为根,法治为轴,术治为察。此为韩非之法。何为势治,势者,权位也。位高则重,位卑则轻。此势即天子,即国君,即替天子执政之丞相,亦即国家之最高权力。《慎子》云:尧为匹夫,不能治三人;桀为天子,能乱天下。即是此理。”

  裴昇已经侧身回顾,他明白苏绰所言是指最高权力是一切治权的出发点,没有权力运行,则不能治理国家;权力又是律法政令的源头,更是行法的依据力量;没有最高权力,任何治道实施都无从谈起,是谓无势不成治。

  “但是纵观青史斑斑,诸多可称贤明之君,亦有权力在手,却依旧让国家一塌糊涂。远的不谈,近的譬如大魏孝文帝。”裴昇声音淡淡,“你又该作何解释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