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镇兵到大帝，朕这一生如履薄冰_第455页

  各种声响在羊侃耳中浮现，混沌的脚步声，凄厉的嘶吼声，涌动的嘈杂声，火焰腾空的燃烧声，屋舍倾塌的轰隆声，种种声响不一而足，却又混在一起。

  像是一曲曲呜咽的悲歌。

  一幕深藏心底的记忆在这个临死前的瞬间向着他汹涌而来，那个夜幕之下，那条沉默静流的沭水，若是当初没有越过这条河，若是当初没有来江南，现在又会是何种情形？
  “你说的对，我心心念念的南朝，其实更糟糕。”

  这声低微的呢喃无人听到，纵然是他的死，也不过是庞大战场中的普通一事，无人在意。巨大的风从天空刮过，带着无数呼喊和无数乱兵，澎湃的冲向已经门户大开的台城。

  ……

  当侯景步入建康宫太极殿的时候，他并没有见到天子萧衍，也没有见到太子萧纲。

  军士们搜遍了台城，只找到那些惶惶没有颜色的后宫嫔妃，以及抱头如鸡鸭的内侍宫女们，当然在这个过程中闯进他们眼帘的，还有遍地宫阙当中的奢华和珍宝。

  对于没有抓住萧衍，侯景十分的不满，然而当他下令，要求手下骑兵沿着建康宫搜寻整个都城，擒住萧衍和萧纲之时，才发现场面已经失控。

  乱，无尽的混乱，所有的士兵早俨然化身成了暴徒，正在四处劫掠。不止是台城，都城，甚至郭城当中，亦有许多流民打着侯景的旗号在聚众肆虐。

  自东晋以来，数百年间不断发展，商业繁华，文物鼎盛，堪称此时最大商业城市的建康，成了乱兵狂欢的舞台。无数坊市、商户被抢劫一空，高门大族所在的乌衣巷被掘地三尺。

  这场狂欢持续了三日方才结束，城中的火势却依旧未消，余烟盘旋笼罩在建康城的天空之上，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消散。而等到一切尘埃落定，关于萧衍的下落却依旧混沌。

  有人说看到他剃了光头，披了黑衣，躲进了同泰寺；有人说看见他抱着传国玉玺，纵身跃入火海当中，效仿商纣，自焚以祭天，同时对破城之人发出诅咒；有人说看到他逃跑不及，因为不肯交出腰间玉带被乱兵砍死；有人说是宫中那些对他积怨很深的宫女妃嫔们，趁着他城破失神之时，用丝带将他勒死；更有人说是太子萧纲在出逃之前，亲手弑父。

  纷纷乱乱，不一而足，对于这等漫无边际猜测，侯景自然不信，他更倾向于萧衍已经逃出建康。

  毕竟当时同在台城的萧纲就已经在韦粲的保护之下，逃到了京口，汇合了萧渊藻、萧映、裴之高等人的援兵。同时在一干随同出逃的官吏拥护之下，以萧衍下落不明，国家危急即需靖难为由，直接登基践祚，遥尊萧衍为太上皇，改年号为大宝。同时诏令大梁所有州郡地方牧守，共同出兵勤王，讨伐侯景逆贼。

  而不知如何，也奔出建康的邵陵王萧纶，却逃到了乌江，联合合州刺史夏侯夔，一面攻打侯景所占的历阳，一面广告天下，斥责萧纲为了皇位弑父，是为大逆不道，拒不承认其皇位合法性。自号假黄钺、都督中外诸军事，设置百官，以乌江官寺为正阳殿，行皇帝事。

  消息如惊雷般四处传开，早早说要起兵勤王，结果却一直屯兵江陵不动的湘东王萧绎，得讯之后马上以振远将军王僧辩为先锋，率领三万大军入江，可是并非兵发建康，而是进逼湘州。同时还暗地写了封信，投递至围困襄阳的独孤如愿手中，声称愿意割让襄阳和雍州，换取唐军的支持。

  可怜襄阳城中的庐陵王萧续，苦苦坚守了两个多月，非但没等到萧绎近在咫尺的援兵，还反手被自己亲弟弟连城带人一起卖掉。

  与此同时，建康城中的侯景在久久寻不到萧衍踪迹之后，也听从王伟‘自古移鼎，必须废立，既示我威权，且绝彼民望’的建议。因为萧正德已死，所以立其子萧见理为帝，改元正平。一面积极备战京口来军，一面分兵扫荡三吴之地，探寻后路。

  自此，江南地界上摆在明面的已经有四股势力，尽管目前只有两人称帝，但是背后汹涌的暗流还不知道有多少。

  ……

  徐州，彭城。

  就着窗外透亮的雪色，裴昇正频频抓头苦恼，案几上的信筏写了又改，改了又写。此时已经是正月十一，囿于战事而没有回洛阳过新年的他，对于妻儿心中颇感抱歉。现在正在写的，自然就是给她们的温言软语。

  “真是提笔千言，落纸无绪。”裴昇摇了摇头，眉头皱的比上战场遇到劲敌时候还高，“可叹这等私事，没办法让魏收他们来代笔。”

  坐在侧边品茗的于谨闻言，只是轻轻一笑，并不答话。

  “建康已乱，侯景果然立下大功。思敬，你现在知道他之威力了吧？真不枉费我费心给其搭建的舞台。”裴昇将好不容易写好的信函封好，便随手将毛笔一抛，伸了个懒腰，对着于谨询问道：“萧纪和萧综之事办的如何了？”

  “已经分别遣人送回。”于谨放下手中茶盏，神情立刻肃穆起来，“萧纪依照所求，送回其幕府所在扬州，而萧综则已经在李徐州的护卫下，进驻顿丘。”

  “当然两人都愿意将来称帝建国之后，奉唐国为主，称臣纳贡。”于谨顿了顿补充道。

  裴昇却不以为然的笑了一声，“萧衍失踪，南朝神器无主，众视眈眈，江左再无暇东顾了。江左这场大戏不过刚刚开幕，倒是我们的大戏也该开始了，告知西线战场，不用磨蹭了，我知道他们已经等的好焦急。”

  于谨微微颔首，却没有马上动身，甚至再度捧起了茶盏，便是裴昇也没有出言催促。因为他们知道，自家谋划了一年有余，又等待了半栽，说是焦急，其实也不差这么点时间了。

  窗外有风簌簌响起，微寒的冬风说不上凛冽，甚至有种加把劲就要化成春风的感觉，而窗内则一片明静，纷纷扰扰的共和四年就这么过去了。

  对于置身其中的所有人来说，各有不同，或喜或悲、或恨或怨，或遗憾或不甘，恨之者有萧衍、喜之者如萧纲、怨之者有侯景、悲之者如陈霸先、而遗憾不甘俱全者，就如羊侃。

  但是对于裴昇来说，这只不过是寻常一年。

  不过无论如何，过去的总会过去，要来的总会要来，共和五年，终究不可阻挡的来了。

  第335章 问君西游何时还

  益州，蜀郡，成都。

  成都位于四川盆地，耸峙的高原和重重山脉，替它遮挡了诸多风雪。此地历来四季分明，夏无酷暑，冬少冰雪。所以比起风雪飘摇的建康，这里并不需要关紧门窗以保暖，微阖的窗棂边上，只有微风吹拂。

  这本该是个赏冬景的好时节，然而此刻刺史府衙大堂上却是一片沉默，往昔出口成章，风雅高致的文士，座上宾们如今纷纷哑口，没有一人敢于进言。

  益州刺史萧范坐在上首，一只手撑着额头，精神不振，神色苦闷。身前的案几上摆着许多份急报，他伸手轻轻滑过，最上面几封分别是唐军攻克阳平关、南郑城陷、安康城陷、魏兴郡陷，等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