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镇兵到大帝，朕这一生如履薄冰_第469页

  “阿兄，不行了，我得歇一歇了，让那匹白马来替我拉吧。”徐度一个屁股蹲直接瘫倒在地，他口中所说的白马，就是他当初在建康大通门前去求援时，在华林园上捡的那匹御马。本来应当归还，但是彼时萧纲赞许徐度的忠义，便做主将这马赐给了他。未想到，这匹曾经过惯好日子的御马，如今因为没有精细马粮，早已经瘦弱不堪，甚至还要成了拉犁的劳力。

  “你不是向来心疼这匹御马的吗？怎么舍得？”陈霸先堪堪将自己这亩田耕完，也停了下来，大口喘气。

  徐度闻言，大为叹气，“唉，舍不得又如何，你看它啥都不吃，都饿成什么样子了，说不准还能活上几日。还不如让它死前发挥些作用，至少替我省点气力。”

  讲到这里，他忽然翻身起来，凑近陈霸先，低语道：“山上那位陛下不也是这样，听说他只吃些山中瓜果？余下的全都不吃？哼，我看他估计也撑不了多久，就要饿死了。”

  “慎言，莫要在外胡说八道！”陈霸先环视一圈，见得没有人注意，方才横眉怒斥道：“这种话要是传了出去，你可知道会有多少人寻来，到时候，必然再起兵戈！此间百姓都要无辜身亡，你可知道！？”

  徐度撇了撇嘴，重新躺到田埂上，看着大雨洗过后碧蓝的天幕，伸手扯了根蒿草，咬在嘴里，身心放松的听着温煦春风，感慨道：“这句曲山倒也真称得上是福地，不止山中有各种野兽可供狩猎，连这土壤也肥沃适合种植，居然生生让我们这么多人渡过了严冬。我看，若是这番春耕不出差错，待到秋收之后，估计能养更多人。”

  陈霸先闻言，也环顾四周，不由的频频点头。彼时他听从羊侃遗命，在台城中将萧衍护出，混乱之中，只知道埋头狂奔，待到回过神，却已经不知道身在何处。还是萧衍老眼犀利认出了周遭景致，说是到了句曲山，而山中又住着他的老友，众人这才上山寻求庇护。

  至于眼前这些正在劳作的百姓，小半是陈霸先在路上遇到。这些百姓起先看他着甲佩刀，部众簇拥，胆战心惊不敢靠近，后面同路跟随后，才知道他虽然面冷，但实则心软，所以就纷纷依附。另外大半却是句曲山周边乡里村民为躲避战乱而来。当然，现在在陶弘景的安排下，这些百姓混杂在一起都归了陈霸先管理。

  徐度抖了抖腿，忽然开腔，“阿兄，你说要是我们就这样一直在这里，日出而作，日落而息。到时候，你再娶一个女郎，生儿育女，岂不乐哉？”

  陈霸先没好气的瞥了他一眼，“你嘴里就没甚好话。怎得就我娶女郎，你不娶？”

  “嗐，我在老家安陆可还有一门亲事。”徐度两眼瞪着天空，显出了几分迷茫，“本来等着我继承家中在建康的产业，便要去安陆迎亲。未想到，建康一朝失陷，我的家业也尽数覆灭。”

  陈霸先沉默半晌，叹息着宽慰道：“建康虽然毁了，安陆不是好端端的吗？等到时局平稳，我陪你一起去安陆迎亲！”

  “唉，时局平稳，亦不知道会是何年何月了。”

  “太子登基，重整朝政，应当不会太久吧。”

  山风卷卷，草木摇曳间，只觉得气象和煦，两人正闲话之间，忽然，一声刺耳的钟声响起，并且伴着几声高呼，“乱军来了，乱军正从山下经过，快回山里，快！”

  陈霸先顿时悚然，急忙冲着田亩上劳作的老老少少挥手，而这些人似乎也并不陌生现下发生的这等情形，在几个带头人的指挥下，分批分道的往句曲山上跑动，隐隐间带着某种特有的秩序。

  徐度也从地上一骨碌爬了起来，摸过一把环刀，急急往着山麓另一侧跑去。不多时就返身回来，对着陈霸先说道：“人很多，望不到头，至少得有数万大军，甚至不止。”

  “数万？”陈霸先闻声大惊，随即自己也跑到山道边，居高临下，树木枝丫透出的缝隙之中，只能看到腾起的隆隆土尘，勉强有几面旗帜高挑而出。

  “侯，是侯景！”徐度低喝。

  “方向是往南，难道他们撤出建康了？”陈霸先眉头高蹙，拨开身前树枝，小心探看许久，“不行，不能干躲在山上，得把外间局势消息打听清楚。”

  “阿兄，我去吧。”徐度没有犹豫，也不等陈霸先答复，直接将环刀往腰间一插，便半伏着身子，往山下摸去。

  陈霸先来不及阻止，又不敢高呼，生怕引起山下乱军注意，只得看着徐度身影三两下就消失在草丛之中。他在原地呆滞片刻，无奈之下顺手捡起一篓遗留散落在田埂上的谷种，也悄悄的钻入山道，返回山谷藏身之地去了。

  唯有满地胡乱丢弃的农具，昭示着这里曾经的热火朝天。

  等到徐度回到山谷时候，已经是夜半时分。

  而其人在连着灌下几大瓮清水之后，才喘着热气开始说话，“午后山下那支大军确实是侯景，他们也确实弃了建康。不过听说他们将建康搬了个空，带走了米至少四十万斛，钱帛五十万亿！”（注）
  陈霸先吸了一口冷气，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，愣愣问道：“这可得装多少马车？可是我今日所见，他们并无车队长龙啊？”

  “哼，这么多财物，陆运要走到何时？自然是靠船来运。”徐度哼了一声，开口解释，“侯景强逼建康百姓为奴，替他装运物资上船，足足装了五日方才完成。据说长江水路上，舟楫白帆前后相接，不见头尾。”

  “难道建康附近的援军们就这么看着他行动，无人阻拦？”

  “谁敢阻拦？半月之前，那个新天子，就是被萧老翁日日咒骂的孽子萧纲，麾下三万援军为侯景设计，和那个什么王萧纶自相残杀，打的生死火热之际，却又为侯景埋伏。两者拢共五万兵马，互死互逃，全军覆没。”徐度将手中水瓮放下，连连摇头不止，“听说新天子惊惧之下，连京口也不敢待了，准备南狩去往晋陵，要重新募兵，再整旗鼓。”

  “嘿嘿，谁知道，刚到晋陵，就听说侯景南下，被吓的急忙又撤回了京口。”

  陈霸先想起了自己和萧纲虽然短暂但是如沐春风的接触，以及他对自己毫不吝啬的赞许和嘉奖，不由轻叹，“太子，其实是个好人。”

  徐度也想起了和萧纲并肩作战的往事，也跟着叹息，“好人有何用，百姓们如今要的是好皇帝。你看看现在这两个，老的嘛，躲在山中不出去。小的嘛，又被侯景吓唬成这样。我看局势要青平，真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了。”

  陈霸先沉默良久，不知道该如何应答，最后只得强打精神，继续询问，“既然侯景南下了，那建康岂不是无主了？太子这番总该是能收复京师了吧？”

  “哼。”徐度眼底露出了几分讥讽，“建康虽然空了，但是人人都怕这是侯景故技重施，居然无人敢去接收，直到过了数日，确认侯景真的南下，他们才敢入城。阿兄，你知道建康正南面的宣阳门上挂着什么吗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