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镇兵到大帝，朕这一生如履薄冰_第470页

  陈霸先下意识接话询问，“什么？”

  “是个人头，那个什么王萧纶的人头！”

  身后的茅屋忽然传来一阵动静，似乎是什么东西摔到地上。陈霸先立刻起身，准备入屋探看，谁知道，刚刚走了几步，旁边阴影处就闪出陶弘景身影。

  只见他抬手小心摇晃，示意陈霸先不用入屋，自己则抬头看了看天边残月，无声叹息。

  “哼。”徐度继续冷哼，声音也不见小，反而愈发响亮，“不过是死了一个儿子而已，就如此失态。他可知道建康城死了多少百姓？我今日来回奔波百多里路，亲眼所见，建康城中积骸累累，道路为之断绝，秦淮河上浮尸处处，过河都不需搭桥！还有那些王谢大族，听说被侯景杀的干干净净，几乎灭族。”

  “整个建康城，繁华之时，将近百万人口，如今或死或逃，或被掠为奴隶，幸免归乡者不过十数万，家家缟素，户户悲声！”徐度说到后面，已经语带哽咽，垂头不起。

  陈霸先拍了拍徐度臂膀，心中亦是戚戚然，便是陶弘景也挥了挥手中麈尾，口中默念道家天尊之名，以做祈祷。

  茅草屋内，一灯如豆，隐约之间也似乎有叹息传出，但是细细听之，又好像只是春风刮过窗棂的喧嚣而已。

  沉默不知道持续了多久，忽然，陈霸先心中悚然一惊，他瞪大了眼睛，看着徐度，着急询问，“你方才一直说侯景南下，他究竟南下何处？湘州还是扬州！？”

  “我父母妻子，可都还在吴兴老家！”

  ……

  注：初，台城之闭也，公卿以食为念，男女贵贱并出负米，得四十万斛，收诸府藏钱帛五十万亿。——《资治通鉴》·梁记十八

  第345章 一路向南入太湖
  碍于羊侃的遗命、碍于躲在山中的萧衍、碍于聚在句曲山中的千人难民需要保护，尽管心中异常挂念老家亲眷，但是陈霸先还是没有启程返乡，甚至没有提及遣派人马，前去接人的言语。毕竟山中真正可用的兵卒并不多，除了要保护萧衍之外，偌大句曲山下聚拢的这千余难民，也需要人保护。

  但是，接下来几日内，所有人都能看出他的心神恍惚，不是驻足山巅南望，就是在春耕劳作之时因为频频走神而失误，便是往日里和煦的笑容，也少之又少，变成了强笑。

  于是乎，徐度便自告奋勇，也不要陈霸先从山中本就薄弱的兵力中抽调人手给他，牵了自家那只瘦弱白马，拿了陈霸先给的书信，在一个青雾缭绕的早晨，下山往着吴兴郡长城县（今浙江长兴县）而去。

  然而，徐度刚刚行不过数里，就停步不前，只见春日遍布绿色的郊野上，密密麻麻涌动的都是人群。这人群像是巨大的虫潮在朝前翻滚，边缘不时有人脱离，散开，就像是掉下的残渣。

  徐度上前一看，才知道这些人正在挖那些郊野里的野菜野草，有些不懂的人，看到绿油油的草就抓，丝毫不管是不是杂草，尽往肚子里塞，结果不多时，就闹得肚子疼，活生生拉脱了水。

  而有经验会识别种类的人，就能从这些杂草之中准确找到能下肚的。例如刚刚长出的新芽虽然嫩，但是少，适合积攒起来给小儿吃。有些野菜叶子不能吃，但是根可以入口，虽然苦，只要舂细了，混些米糠，就是美味。当然，若是能挖到葛根、黄精之类的，就太好了，不但味道不错，而且容易饱腹。

  可惜的是，如今方才入春，又是在这等江河纵横的郊野，想要挖到葛根，黄精，无异痴人说梦。所以，这些人采摘的更多是绿油油的野菜。

  他们所过之处，如同蝗虫覆盖，将那股春意绿色，抹得一干二净。

  “老丈，南边是闹饥荒了吗？”徐度按下讶异，待得身前一个老者从地上掐起一把野菜之后，方才认真询问。

  “饥荒？那倒还没有。”老者抬了抬眼皮，一面将野菜收入背囊里，一面漫不经心的答话。

  “那为何你们……”徐度伸手指了一圈。

  “当然是有备无患，现在不存些野菜当干粮，等家中陈粮吃完了该怎么办？”老者继续俯身在地面寻摸，“饥荒现在还没有，但是马上就要来了。”

  “少年郎，别以为我在危言耸听。”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，这个明显年过七旬的老者，下意识的按了按肚子，囔囔道：“饿肚子的那股滋味，我以前年幼时候可是亲身经历过的。也就是你们这些在承平年间长大的不懂，真饿到狠了，你眼里看到的全是吃的。走兽能吃，河鱼能吃，鸟雀能吃，草能吃，树能吃，土也能吃。”

  他抬起头，瞥了一眼徐度，“看你这幅模样，还能骑马，看来以前家中颇有产业，肯定没挨过饿。我劝你趁着这些草还没被拔干净的时候，赶紧寻一寻能当吃食的。喏，那几棵榆树就不错，叶子能吃，树皮也能吃。”

  徐度顺着老者的指示放眼看去，就在他们说话这当口，那几棵榆树就已经被人围上了，不多时，等人散开的时候，只剩下光溜溜的树干。

  “可惜可惜。”老者连连叹息，“可惜我这老腿跑不动，不然岂能将这等美味留给他人。少年郎，我看你有把子力气，又不像无赖子，你我合伙如何？我来指点哪些能吃，你来收集。加上你这匹马，虽然干瘦了些，但是架子还在，足够我们活到北边了。”

  老者一面说话，一面盯着徐度牵着的瘦弱白马，眼中流露出一种热切的灼烫。这种眼神落在徐度眼里，烫的他心中悚然阵阵，背心鸡皮疙瘩伴着冷汗流个不停。

  不止是眼前这个老者，身边如流水经过的那些难民，无一不是盯着他和白马，眼中的灼热如出一辙。

  徐度强压心思，特意将腰间环刀露出，环视一圈，压得无人敢与他对视之后，才对着老者继续询问，“南边究竟发生了什么，让你们变得如此？”

  “还能是什么，战乱而已。一开始是一支不知道哪里来的兵马，围攻乌程，吴兴太守无能，没有几日就被俘，然后这贼兵就开始作乱。”老者似乎是真想和徐度合伙结伴，开始认真解释起来。

  徐度甫一听到乌程和吴兴，立马紧张起来，着急询问道：“如何作乱，吴兴现在如何？”

  “无非是烧杀抢掠罢了，你自北边来，别和我说你不曾遇见过乱军？”老者嗤笑一声，扫了徐度一眼，“至于吴兴，一开始还好，毕竟这股兵马虽然凶，但是人少，挑的也都是那些富户豪族劫掠，寻不到百姓头上。但是后面就惨了，前不久，不知道从哪里来了支大军。”

  老者眼中滑过一丝惊骇，伸手比划了一下，“茫茫多，看不到头，沿途撞到什么，都席卷一空。惨啊，什么都抢，我攒了一辈子的家资就这么没了。乱兵过境之后，那些本就不甘寂寞的无赖子们，也纷纷聚众来去，将我等又搜刮了一次。”

  徐度垂下目光，欲言又止。

  “你以为这就完了？”老者露出一丝奇怪笑容，继续在地上寻摸着能吃的野菜，“乱兵、匪徒、无赖刚刚过去，就有人自称官府吏员，说是受扬州刺史之令，为了抵御乱军，要征收今年赋税。你猜多少？比之往年足足多了两倍有余，这才刚刚开春呐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