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镇兵到大帝,朕这一生如履薄冰_第478页

  萧绎眼眸一缩,忽然间也就冷静下来,仔细思量了一下萧贲的进言,感觉确实有些道理。旋即就强忍住了心中怒气,将朱买臣奉上的战报反手压在掌下,示意左右将王母迎进来。

  ……

  “吾儿受苦了。”

  大狱内光线本就昏暗,加上断断续续的落雨,更显阴沉。弥漫在空气中的潮湿,夹着挥也挥不去的霉味,一股凄苦悲凉之意油然而生。

  王母看着自己已经不再年幼的儿子,喟叹一声,手上捏着一方沾水的布帕,轻轻擦拭着王僧辩的额头和脸颊。

  “儿子不孝,连累阿母为我劳心。我……”王僧辩看着母亲苍老面容,满头华发,心中诸多内疚参杂,一时哽咽,无法言语。

  “我已经替你向王上认罪了,王上躬行孝道,说是只要你虔心悔过,他非但不会治你之罪,还会重新予以重任……”王母先是絮絮叨叨一通,随即又变了颜色,对着王僧辩肃然说道:“不过,王上虽然饶恕了你的罪,我却无法饶恕。食君之禄忠君之事,这个道理,在你年幼未加冠前,我就已经教过你。”

  “你自己说,为何不能完成王上所托之事?自汝父入梁地之后,屡受皇恩,你若是不思报答,就是上不忠于王上,下不孝于父母。”

  王僧辩张了张口,看着老母严正面容,心中万般块垒,终究无言以对,只得默默垂头。见他这幅姿态,王母愈发的声色严厉,将布帕收起,手往地上一指,王僧辩马上熟练跪下。而王母也熟练的反手抬起手中拄着的拐杖,居然直接朝着王僧辩的背部捶挞而下。(注)
  “老夫人且慢,老夫人且慢。”

  在旁边藏着的李膺等人急忙出来阻止,他们万万没想到王母性子如此爆裂,见到儿子之后,话不过三两句,就要施展捶挞之刑,简直是比正经的狱卒还要严厉。

  可是其人彼时在萧绎面前却是赤着脚,为子求情,垂泪不止,个中情绪,让在场众人无不为之黯然。没想到来到自家儿子面前,就换了一副模样。这前后变化,简直恍如两人。

  “今日有诸位贤达在场为你求情,我暂且饶你一回!我且问你,可还敢再犯淹迟罔上之罪?”王母被众人拦住,便也顺势收起了拐杖,但是声音依旧严厉。

  然而,王僧辩依旧低垂着头不言不语,丝毫不像以往那般,王母一发怒,他就欣然认错。

  眼看着王母又要再举拐杖捶挞,众人连说带劝,终究将王母暂时带离大狱。

  唯剩萧贲和王僧辩,两人独对。

  一缕浑浊的光线从高墙上的气孔射入,没有水气顺着溅进来,原本沉默如雷的雨声,好像也消失了,似乎外面已经停雨了。

  “夷陵大败,鲍泉为萧范所诱,孤军深入,遭其伏兵包围,一战之下,溃不成军,大部死伤逃散。你在巴陵所练的三万甲士,战后只剩下了万余残兵,如今已经退守枝江、百里洲一带,战心颓废,毫无士气。鲍泉自觉无颜面对王上和你,意欲自刎谢罪,幸得周遭亲卫发现的早,才没有殒命当场……”

  萧贲冷清且平静的说着夷陵战事的始末细节。

  可是,王僧辩却眼神飘忽,似乎毫不在意。

  等到萧贲声音停止,他的目光才渐渐凝实,对着这个曾经在萧绎面前慨然出言救过他性命之人,怅然出声询问。

  “吾母说食君之禄,忠君之事。但是,世文兄,究竟谁才是君呢?是不知生死的陛下?是已经登基的太子?还是想要称帝的王上?”

  ……

  注:王大司马母魏夫人,性甚严正;王在湓城时,为三千人将,年逾四十,少不如意,犹捶挞之。——《颜氏家训》

  第351章 王僧辩的决意
  白光一闪,春雷轰然炸响,屋外风雨俱作,偌大的声响似乎要淹没这间小小阴暗的监牢。

  向来沉稳、平静甚至可称冷淡的萧贲,骤然变色。

  “你此言何意?”

  他踱步走到跪坐于地的王僧辩面前,俯身低喝道:“难道王上心中所怀忧虑并没有错,你,真有异心?真有谋反之意?”

  王僧辩惨然一笑,笑容在屋外闪烁不停的白光之中,愈发显得苍白。

  “我若是真有异心,早就携带巴陵三万甲士高举旗帜了;我若是真有异心,又何必只身回到江陵接受问罪?我若是真有异心,又如何会和你说这些言语?世文兄应当知我,何必发此问?”

  “那你……”萧贲先前愤然责问,也是一时气急,此刻闻言之后,心思稍定。直起身子,走到高墙气孔处,盯看着那处传来的呼啸风声,揣摩半晌,才询问道:“既然你自己没有异心,那必然就是有人用这些君臣大义,来扰乱你的心智了。容我一猜,可是建康太子来人?”

  王僧辩忽的又陷入了沉默,萧贲见状将萧纲名字在心中暗存,神色不显,却又一面在小小监牢里走动,一面继续发问,“那就是不知下落的陛下?还是逃回扬州的武陵王萧纪?抑或是湘州刺史萧恭?总不能是侯景这个自家作乱叛上的逆贼吧?”

  萧贲的脚步忽然停滞,声音也高亢些许,“难道是北唐!?”

  “世文兄未免过于轻视我了,纵然我心生杂念,又岂会和唐人为伍。”王僧辩脖子一抬,出言反驳之后,随即微叹一声,“我只是不懂,如今时局动荡,侯景肆虐,跨州连郡,致使百姓流离,生灵涂炭。我等为将为臣之辈的当务之急,不应当是先驱除此贼,恢复江南吗?”

  “为何我眼前所见,却是诸王各自为政,任由江南糜烂,自家却一面作壁上观,一面驱使兵马吞并扩张地盘。譬如率舟师出蜀来犯荆州的萧范,譬如号令我攻略湘州的王上。”

  萧贲忽的冷笑,“汝父以身作则,汝母教诲不停。汝何意生出妄念?所以你还是心向建康?不愿替王上效力?你这还不是身怀异心!?”

  “我不是不愿!我只是不知道所作所为,究竟是对是错,是为国,还是为民,还是为君?那个我该效忠的君,是这个国家,是这个大梁,还是仅仅只是供我食禄的王上?”王僧辩忽的大声,险险压过了屋外雷声,震得周遭一片安静,震得萧贲默然无声。

  许久过后,萧贲勉强答话,勉强反驳,“君臣之道,恩义为报。自你投效之后,王上屡屡嘉奖擢升,可有半点亏待你之处?你就是用这等言语来回报的?几让人闻之寒心!”

  “世文兄此言,就是要我做私臣,弃置公义了。”

  眼看着王僧辩愈发的钻牛角尖,萧贲先是摇头叹息,随即抖擞精神,出言相对,“你想要公义,想要为国为民,那么我问你,你要向谁效力?陛下吗?且问他在何处?太子吗?他会信你一个出身北地的湘东旧部吗?无兵无马,你便是天天喊着报国,也无用!

  再说私臣?普天之下,为臣者,谁人不是私臣?如今江南纷乱,只待有人出面收拾残局,除了王上又有谁人能做到?难道你不寄希望于王上,反而要寄希望于萧范、萧纪之流吗?而助王上驱除侯贼,恢复江南,不正是你口中的公义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