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镇兵到大帝,朕这一生如履薄冰_第502页

  未等韦粲说完,萧纲连忙出声,瞪大了眼睛,带着希冀问道:“可是我军大胜!打败了唐军?”

  韦粲吞了吞口水,勉强说道:“两军势均力敌,但是囿于战略考虑,我军暂且后退。”

  此言一出,萧纲的希冀顿时破灭,他哪里听不出韦粲的言外之意,什么势均力敌,暂且后退,都只是掩饰之词罢了。只看韦粲身形狼狈,兰钦到现在都没有入建康城,就知道城外战事不容乐观。

  “我等已经命人凿沉船只,封堵了秦淮河入江口。唐国水军虽强,航道被阻,顷刻之间也不能兵临建康城下。”韦粲喘着粗气,环顾一圈,将殿中诸臣的神色尽收眼底,随即咬着牙说出剩下的话,“陛下应当趁这时机,御驾南狩!”

  哗然应声而起,原本沉默的文武百官们纷纷抬头,脸上神色想打翻了调色盘一样,各式各样,或惊或恐,或喜或忧。

  韦粲看着满脸犹豫不决的萧纲,奋力劝道:“兰公麾下还剩下万余兵卒,足够护着陛下南狩。唐国陆军大部还在淮南,京口也牵扯住了裴之高那个叛臣,加上如今水军被阻挡,无法衔尾而追,这正是万中无一的好机会。陛下切莫再犹豫了,当断则断!”

  “南狩?能去何处?三吴与建康唇齿相依,必然去不得了。扬州遍地都是侯景余孽。难道要朕去闽地,去岭南,去交州,这等野蛮之地?在那等地方为帝,还能是南朝正朔吗?”萧纲垂着头,神色晦涩,“这一走,别说北伐了,朕,有生之年还能回到建康吗?”

  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,便是韦粲,也只是张了张口,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
  “不走就只能留在建康惶惶不安,等待着既定的命运。难道,你想向唐人投降!?荒谬!世间岂有降天子哉!?五胡乱华,永嘉南渡,方有南朝数百年的精彩文华。如今继续南狩,又有何不可?江山社稷不灭,总有卷土重来一日!”

  一道似曾相识,分外耳熟的声音从殿外传来,百官纷纷回身张望。御座上的萧纲,早已经坐不住了,他仓惶起身,两股战战,想要降阶相迎,结果却因为腿软差点跌倒。

  “你还是如此的不堪,朕当初就不该立你为太子!”

  许久不曾露面,在很多人心目中早已经死去的萧衍,拄着一根山木拐杖,在陈霸先的相随之下,踏进了太极殿,踏进了这个他曾经执掌权势数十年的殿堂。

  “你,父皇……”萧纲嘟囔着嘴唇,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。

  眼见萧纲这幅模样,萧衍幽然一声长叹,伸出拐杖狠狠打了萧纲大腿几下,“看看你,将朕的大梁治理成什么样子了!灭国亡种就在眼前!”

  “滚,给朕滚,滚去南边。这个建康是朕的,不是你的!”萧衍扶着拐杖,喘息不停,似乎刚刚那几下动作,就已经耗光了所有气力。

  丝毫不敢反抗,被打的生疼的萧纲,几欲泪流。

  “兰钦,朕知道这人,刚刚也见过他了。是个忠臣,有他护着,你不用担忧途中出现什么反复。”萧衍垂下目光,看着躺在地上的儿子萧纲,“至于其他百官,你就别带了,都是些不中用的庸臣。”

  “儿臣有罪,儿臣识人不明,儿臣不该利欲熏心,妄自称帝。儿臣错了。”萧纲忽然嚎啕大哭,趴在地上抽泣不止,“儿臣日后一定会做好太子本分,儿臣……”

  “笃笃!”

  两声重重的敲地声,打断了萧纲的口不择言。萧衍先是冷笑,随之又变成喟叹,“罢了,你走吧,趁着还有时间,赶紧走吧,晚了,就来不及了。”

  “父皇不和我们一起走?”萧纲这才反应过来,抬着满脸的横流泪涕,大惊失色。

  萧衍捏着袖子,颤颤巍巍的替萧纲擦了擦脸上痕迹,笑着说道:“朕都说了,这建康是朕的,朕不会再离开这里了。”

  “难道父皇想要出降?可是父皇刚刚不是还说,世间岂有降天子?”

  “呆儿,你不是早就尊朕为太上皇了?朕只是个曾经的天子,降了,也就降了吧。或许,对建康百姓来说,这是朕能为他们做的最后一件好事吧。”

  “对了,带上这个,没有传国玉玺,枉称皇帝!”

  ……

  不知道过了多久,烛光依旧璀璨,却已经将要烧到根部。

  萧衍枯坐大殿上,等着天明,在萧衍眼中,那昏沉的夜色,化不开的黑暗,不知道潜伏着什么,也不知道将会带来什么。

  “你怎么不走?是可怜我这个老朽吗?”一声低问,钻入陈霸先的耳朵。

  陈霸先也自看着殿外夜色,天空已经从湛黑色,开始慢慢放亮,或许下一刻,朝阳就会突然跳出,带给这个世间,璀璨的光亮。

  他没有回答萧衍的问话,只是忽然轻笑一声,不知道想起了什么,或许是句曲山中那些难民,或许是千辛万苦,终于在太湖寻到自己妻儿家眷的徐度,亦或许是羊侃临死前的嘱托。

  我还是做不到心狠啊,阿兄。

  这笑声轻飘飘的,却在太极殿中回荡开来。萧衍从未发觉,原来这里是如此的空荡,如此的寂静。他不禁也低笑了一声,两道笑声似有精灵,绕着大殿前后相逐,最终却混合在一起,渐渐化成了一股风声。

  而这一股莫名的风,在天明之际,在那轮煌煌朝阳出现之后,一股脑的涌出了这间虽大但是束缚的殿阁,也带走了萧衍最后的喃喃自语。

  “自我得之,自我失之,亦复何恨。”

  第368章 请君暂上凌烟阁

  共和七年(公元534年),五月初一。

  对于地处天下之中的河洛来说,这个月份,天气不算热,却又已经脱离了冬季的余寒,而且还没有南方的梅雨绵绵,堪称是一年之中绝佳的好时节。

  晚风习习的吹过,天上月色稀薄,已至夜半子时,不过洛阳内外城,闾里坊市却依旧是人来人往,灯火盈街,好不热闹。

  内城永和里深巷一处宅邸中,已经喝的醉醺醺的彭乐一头扑在自家妻子怀中,偌大的身躯冲撞之下,差点将这个他去年刚娶的,出身太原王氏的娇弱女郎撞倒在地。

  周遭的仆役忙不迭的上来帮忙搀扶,王氏抽了抽鼻子,略带嫌弃的扇了扇彭乐满身的酒气,没甚好气的说道:“至于喝成这幅模样吗?今夜又是和谁饮宴?不会又是你军中那些老同袍吧?”

  王氏撇了撇嘴巴,嘴里的言语像刀箭一样射向彭乐,“我早和你说过了,你是整个洛阳的禁军领军将军,放在过去,那就是九卿之一的卫尉。要自矜身份!别天天和那些人混在一起!”

  “什么那些人,那都是我的老伙计。”彭乐被扶到榻上,舒服的伸展了一下身子,满脸不在意的回复道:“没有他们随我冲锋陷阵,你夫哪来的什么领军将军当。再说了,我今夜乃是和贺六浑他们一起宴饮。”

  王氏眉梢一挑,神色一动,张口欲言之际,挥了挥手,先将周遭仆役斥退,随即才急急的趴到榻上,凑近彭乐,小声问道:“都有哪些人到场?”

  “还能有哪些人,不都是怀朔的老兄弟们。难得众人齐聚洛阳,王上又放开了宵禁,这不喝个昏天黑地,都对不起王上!”彭乐摸了摸自己肚子,打了个酒嗝。